莫子希篇（十）
于是乎，八月就这样懵懵懂懂、也轰轰烈烈地来临了。巴城的夏天是火辣而嘈杂的，高悬空中的烈日仿佛一口巨大的编钟，走两步就自天上发出令人头晕目眩的轰鸣。在这晃目的淫威之下，任何人都不得不缴械投降。
自从那天的争执过后，梁文佳再也没有在0313出现过。第二天莫子希回到寝室之后，发现她的床位和行李都已经被搬去一空，只剩下一个空落落的木质床板。莫子希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了。
对于这件事，潘泉似乎沾沾自喜。“四人间变三人间了！”她一边吃着夜宵，一边幸灾乐祸地跟唐羽柔聊着天。“莫子希，你要来尝一口吗？欸，莫子希、莫……”
“哎呀，你别喊她啦，她一戴上耳机就成小聋子了。”唐羽柔咯咯笑着对潘泉说，“她不吃，你给我吃呗！”
莫子希坐在紧闭的床帘里写着日记，偷偷地翻了个白眼。其实她什么都听得见，只是懒得回应罢了。她完全看得出来，潘泉今天之所以愿意如此慷慨地分享食物，其实只是因为她自己吃不惯这玩意儿而已。
莫子希相信唐羽柔其实也是个聪明人，可她不明白为什么她总是愿意接潘泉的茬——如此巴结她，是能获得什么好处吗？难道是真像潘泉自己说的，“学习她的高分画技”？莫子希是从来不会阿谀奉承的那类性格。她默默想着，就算哪一天潘泉真成了清华美术学院高材毕业生，自己也不会高看她一眼：因为她是一个不善良的人。
听着潘泉和唐羽柔吃着东西吧唧嘴、吹着牛皮聊着天的声音，莫子希感到一阵头疼。这两人一个是嘴上不干净、光面上使明剑；一个是手头不干净、背地里放暗器，与她们处在一个空间内的气氛让莫子希觉得极其难受。
以后每天还是在楼下教室画到这两人睡着了之后再回寝室吧！莫子希无奈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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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在不理想的月考分数和不愉快的住宿氛围的双重因素下，莫子希每天的晚间自习时间只好被无限期的延长了。基于上一次的成绩，她为自己制定了详细的练习计划：每周一周三练习色彩、周二周四练习速写，这是自己现在相对薄弱的两门科目；每周五临摹一张完整的素描人像。周六周日说起来是休息调整，但事实上也几乎被正课老师们布置的课后作业占满了。很快地，莫子希便开始踏踏实实地执行起她的学习计划来。
八月第二个星期三的夜晚，教室里只剩下零星几个自发练习的学生，莫子希如往常一样坐在最后一排练习着色彩。如今已经到了巴城最炎热的时节，为了让师生们凉快些，教室内的空调开得很足。巴城夏季的昼夜温度都极高，白天四十摄氏度左右是常事；但入夜之后，气温还是会比昼间差上好几度。如此一来，对于有些怕冷的莫子希而言，适用于白天的空调马力就显得有些太足了。
然而不幸的是，画室的空调是统一由中央系统控制的，而想要在这栋偌大的帆船屋内找到这一方小小的中控按钮，无疑是难于上青天。如果因为吹空调而着凉则必定会感冒，换作是在从前，这可能只是一件很微小的事；可是在现如今新冠疫情肆虐的形势下，若因感冒而发起烧来是可怕的——但凡发了烧，就算不是真的感染了新冠，也会被按照感染新冠的方式来处理。就像莫子希之前听董思妍说过，如果最近在虹华中学里突然发起烧来，学校则会立马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让你收拾书包回家，防止你把病情传染给其他的同学；且就算康复后感官上已无大碍，也必须要在家里隔离上整整两周的“健康观察”才准许返校。
可是，对于每分每秒都如此宝贵的高三学生来说，这两个多星期的时间要如何才能耽误得起呢？在这一点上，寻青画室的黎常校长有自己的见解。“新冠病毒现在已经并不像两年前那样致命了，大家不必太过惊慌。如果中招，只把它当作‘小感冒’就好了，身体状况很快就能恢复从前。实在不舒服的时候，你们大可放心地去休息，只要感觉没那么难受了，就可以随时回来继续跟进课程。”也算是托寻青画室封闭式管理的福，集训到目前为止，画室里还没有出现过抗原呈阳性的人。
不过，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赞同黎常的观念。“‘小感冒’？我在网上看到，有些人感染新冠之后得了好严重的后遗症呢！”潘泉夸张地叫唤着，“不再多隔离一会儿就回教室，要是把我给传染了怎么办？我要是给烧得出了什么事，黎常他担得起吗？”
“不会太严重的啦！国家都免费给咱们全民提供了疫苗了，就算真的感染了，应该也很快就能好起来的。”唐羽柔好言相劝道。
在莫子希看来，她完全支持黎常校长的决策。目前为止，她还没有感染过新冠，但她深知如今可怕的早已不是生病本身，而是某些人对待生病的处理方式。关于这件事，她和班桦不谋而合。
但无论如何，在这样的非常时期，避免因外界因素而生病的确是应该的，比如短暂地远离一下这冷漠的中央空调。终于，莫子希在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后，摩挲着双臂走出了教室，打算去室外的半露天阳台上避避寒。
如果说帆船屋的每一处地方都因压抑的氛围而显得灰暗无色，那这位于一楼教室外的半露天阳台则勉强沾染上了一点点阳光的灿烂和绿叶的芬芳。这里是整个画室唯一可供师生自由活动以及社交的区域。阳台的面积很大，延伸到整个帆船屋的侧立面；地板由深色木栈板铺制而成，如果不刻意放轻脚步，就会发出咔吱咔吱的声响。
阳台在靠近办公室和教室的一侧放置上了和大厅同款的两张玻璃方桌和灰布沙发，也同样被高高的芭蕉叶盆栽围在了中间。不同的是，这样一个如此惬意的休息区在入口处无情地立上了一块告示牌：该区域仅供教师使用。集训刚开始时，还有些调皮的学生会故意鸠占鹊巢；可自从那方桌上放上了一套秦岸山的紫砂茶具之后，捣乱的学生就和他们曾留下的零食渣滓、烟头纸屑一起，一并销声匿迹了。
莫子希刚走出阳台，就听见一缕细小的音乐声。
“咸涩的空气
你门上的斑斑锈迹
除去它们 我别无所求
轻声询问
你是否确信无疑
我从未如此深陷爱河
…”
这首歌她再熟悉不过，是她最喜欢的歌手泰勒·斯威夫特的《八月》。自从八月来临以后，这首歌莫子希已不知反复聆听过多少次，因此她下意识地以为是自己耳机里播放出的声音。可是当她反应一会儿才发现，自己甚至都并没有把耳机从教室里带出来。
莫子希放轻了脚步，缓缓向着音乐源头的方向走去。只见教师休息区处有一个人影倚靠在沙发上，在昏暗的灯光下随着音乐声微微地摇晃着。看来又是哪个不信邪的学生跑来偷偷赖在大沙发上了，莫子希这样想着。
直到一曲完毕、对方拿起自己的手机解锁，莫子希才顺着突如其来的光线看清了他的脸——居然是她们的色彩老师：宋明涯！此时他也因这光线而发现了自己，于是便站起身来走出休息区，朝着莫子希走来。
然而此时此刻，莫子希心中的雀跃代替了她的尴尬。还没等宋明涯走近，她便兴奋地开了口：“老师，你也喜欢听泰勒的歌？”
宋明涯停了下来，挂上了他独有的那种不及眼底的笑容。“是啊，这张专辑里的歌我这两年来可能都听过上百遍了。”
没错，这张专辑《民俗故事》的确是两年前的夏天发行的。能将专辑发行的时间记得如此清楚，看来他也跟自己一样是行家呀！莫子希也跟着笑起来。不过很快地，她的笑容就因心中缓缓升起的诧异而消散了。
“额，可是……为什么你这么晚了还在这里？”
宋明涯眯起了他的那双眼睛。“这句话好像应该我来问你才更合适吧？”他眨眨眼接着说，“你们老秦可是不允许你们半夜加班画画的哦。”
莫子希悄悄撇了撇嘴。在课后练习这件事情上，她并不赞同秦岸山的说法。站上艺考考场之前的准备时间是有限的，像自己这样天赋不够、只能努力来凑的学生，唯一能获取更多练习时间的方式就是无条件地节省自己的休息时间、来成全画面上的突破。夜晚对于莫子希来说是珍贵的，自己并不会像两位室友那样将如此宝贵的时间浪费在麻辣烫里。更何况，潘泉有浪费时间的资格：作为一名复读生，她的画面的确已经很完善了。
或许是因为有相同的喜好增加了莫子希对眼前人的亲切感，因此与上一次面对秦岸山时不同，她如实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可是，如果每天不抓紧别人休息的时间来提升自己，那我什么时候才能有出头的机会呢？”
宋明涯一愣，眼中闪过一丝晃动的光芒。但这几乎只是一瞬，他很快又恢复了惯用的淡然神色。带上了一丝狡黠，他向莫子希反问道：“那你现在怎么不是坐在教室里？”
莫子希在心底哼哼一笑。宋明涯肯定以为自己是出来偷懒的吧！但很遗憾，这个问题并不会让自己方寸大乱，因为她有百分百诚实的正当理由。“因为教室里的空调开得实在是太冷了，我怕自己感冒发烧，所以出来透透气。”
“是这样啊。嗯……”宋明涯在胸前抱起手臂，抬头看向夜空。今夜风雨欲来，不时狂风呼啸，但即使如此也无法吹散厚重的乌云、让月光播撒清冽与凉爽。宋明涯低下头重新看向莫子希，认真地说：“我明白了。中央空调的控制板只有我们先刷了教师卡才能更改温度，既然你说你每晚都在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直到确认莫子希坚定的眼神后才继续说下去，“反正我很晚才会回家，我可以在每晚下班打卡的时候顺便帮你把温度调高一点。”
太好了！莫子希几乎快要雀跃地喊出来，但她控制住了自己。“谢谢宋老师！”她报以对方一个真心的灿烂笑容，提问的勇气也大了起来。“那你又是为什么这么晚了还没回去呢？”
宋明涯并未觉得这个问题有所冒犯，他眯起眼睛笑了笑。“我家离画室的距离，就跟画室离霍柳美院的距离差不多，所以我多在这里待待也无妨。反正步行一小会儿就能到，就当做是每晚锻炼锻炼了。”
他说得没错，顺着一旁的九龙江向下游行进不到十分钟的车程，就能到达全国八大美术学院之一、无数艺考生梦想中的高校：霍柳美术学院。而寻青作为一家打着“考霍美”的招牌而出名的画室，将画室的根据地选择在这栋帆船屋处的确是再合适不过。因此，老师们常常在上课的时候说一句打油诗：“今天上游加劲画，明天下游笑哈哈”。
而面前这个名叫宋明涯的年轻男子，正是毕业于霍柳美术学院。也难怪他对距离的估算能这么准确，莫子希默默地想着。两人之间很快略带尴尬地沉默下来，宋明涯抬起手机看了一眼，呼出一口气后说道：“已经这么晚了，我准备回家了，你今天也早点回寝室休息吧。”语毕，他向莫子希摆摆手，一边向着屋内的方向走去，一边不忘补充上一句：“明早是我的课，你可千万别打瞌睡哦。”
莫子希表面上点点头，待宋明涯走远后，她暗地里看了看手表。这不是才刚过夜间十二点嘛！寝室里的那两个家伙肯定还在忙着叽叽喳喳，因此莫子希决定再多在教室里练习一会儿，顺便避避她俩的风头。落座后，她拿起画笔、戴上耳机，播放起《八月》来。
“…
记得我在你面前停下车
对你说 上车吧
我把计划中的行程都取消
以免错过你的来电
回忆往昔 是希望支撑着我继续生活
为了如愿以偿的希望
为了如愿以偿的希望”
伴随着旋律的推进，莫子希感觉自己被空调吹得发冷的身子逐渐回暖了一些。看来，是宋明涯兑现了他的承诺。不知不觉中，莫子希颊间挂上了浅浅的微笑。作为回报，明天她一定会继续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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