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夏

莫子希篇(十二)


“你最近画面很有进步,要继续保持哦。”甘恬绕到莫子希身后,轻声鼓励道。莫子希如释重负般回头,向甘恬回敬上一个感激的微笑。


“恬姐姐,那我呢?我有进步吗?”坐在身旁画着画的班桦好像突然被上了发条似的,侧过身来飞快地问。


虽说是甘恬自己开学第一天时给了学生们称呼自己为“恬姐”的权利,但事实上全画室一百来位学生中唯一一个真的将这个称谓付诸实践的人,却只有班桦一个。有时候,莫子希还真佩服她的心直口快。


甘恬显然有些不好意思。她的脸因为难为情而显得微微发红,但她仍然真诚地回答了学生的询问:“当然啦!你已经算是应届生中速写画得最好的几位同学之一了。”


班桦成了八音盒,轻笑出低声的旋律。待甘恬走远后,她抬起手肘顶了顶莫子希,小声地说:“欸,你不觉得甘老师最近心情好像变好了很多吗?”


“什么叫‘变好了’?”莫子希有些疑惑地反问道,“甘老师平时不一直都是笑眯眯的嘛。” 


“哎呀,其实……”班桦又尽量把声音放得更轻了些,莫子希知道这对于这个天生大嗓门的女孩来说是一种折磨。为表宽慰,她暂时停下了手中的画笔,偏过头聆听起班桦的推断来。“你不觉得她的笑容并不是百分之百的快乐吗?”班桦认真地分析道,“可能其他人看不出来,反正我觉得挺明显的。”


莫子希凝视着班桦的双眼,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惊讶神色。没想到,一向显得有些粗枝大叶的班桦竟然也有敏锐细致的一面——准确地来说,是和自己有些相似的一面。她的话似曾相识,如此看来,其实每一个人的内心都有自己那个最隐秘的角落。生活就如同一块厚重的橡皮擦,或许烦恼对于成年人而言,就像是被时光摩擦出的泥屑那样常见且必然吧。不知怎的,莫子希突然又在这时想起宋明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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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第一次月考之后,画室的一百来个学生们按照成绩被分成了人数相当的三个小组,以便教师们能更好地进行针对性辅导。莫子希和班桦当然不敌稳占前沿的复读生们,以全班中下游的排名被分在了贰组的吊车尾。这个排名在应届生中还不算太坏,至少没有像唐羽柔那样被分在了水平最差的叁组,莫子希带了些狡猾地自我安慰道。走出教室前,莫子希瞥了一眼正坐在壹组里洋洋得意的潘泉,心中愤愤地想着:总有一天,自己也一定会坐到那群人的中间。


宋明涯已经站在了教室门口的走廊里等候,贰组学生们陆陆续续拿出来的随堂练习在地上被整齐地摆成三排。莫子希垂着头猫下身子,以一种尽全力不引人注意的姿势把自己的画放在了阵型的最旁边。


宋明涯手里拿着那把承担了无数学生血泪的戒尺,轻轻敲击着自己的大腿,等待着学生们完成布展。莫子希知道,他并不会将此物当做武器来使用:除去秦岸山,这把戒尺出现在其他任何人手上都是相对安全的。


宋明涯在画作中间来回踱着步,一边走一边俯下身用戒尺单独顶出自己觉得相对满意的画面。莫子希垂着头悄悄观察着眼前,当看到宋明涯的双脚走到最旁边时,她屏住了呼吸。


宋明涯停下了脚步。他停顿了些许,将莫子希的画顶到了前排。莫子希心中的泥石终于遁入心底,她总算是有勇气抬起头来。三十多个人中只挑出了不到十张作业,莫子希为自己的小小进步而大悦。


“这张作业是谁画的,怎么没写名字?”宋明涯用戒尺在莫子希的画上轻轻敲了敲,抬头向人群询问道。


莫子希刚放松下来的神经又紧绷起来。糟糕!为了避免她的拙作为自己带来公开处刑的危险,莫子希从来都只在自己的随堂练习上署下一个只有自己能看懂的专属LOGO而非大名:一个由字母Z和X交叉组成的沙漏型图案。自莫子希初中时设计出这个独特的、仅属于自己的标志以来,它就出现在了许多也同样仅属于莫子希自己的物什上,例如她的作业本、教科书扉页、日记本落款,以及此时此刻放在自己脚下不远处的画作右下方。


莫子希并不打算在众目睽睽之下招认这份秘密。就像是小说里的怪盗侠客总爱在作案后留下专属于自己的身份标识那样,这是莫子希在这个被动的年岁里能对这个世界宣告出的唯一一点点主权。更何况,她相信老师并不会放弃点评值得点评的画面的机会。


果然不出她所料,见学生们无人回应,宋明涯也仍然只是清清嗓子,便开始了他的点评。他缓缓开始了分析:“咱们这一组的同学们整体画面都有进步,但是有一些细节上的问题还是需要注意一下。”宋明涯用戒尺点了点莫子希的作业,向所有人说道:“例如这张没有署名的作业,就犯了大部分同学画面中都容易犯的严重问题。”


莫子希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对呀,是谁告诉自己单独被拎出来的作业就一定是正面教材的?她又显得如此自作多情了!莫子希头一次注意到画室的地板砖装修得如此洁白、宋明涯的黑色皮靴被擦得如此锃亮。


只听见这双靴子的主人继续说了下去:“你们要记住,画联考色彩切忌‘捡芝麻丢西瓜’。什么是考试中的‘西瓜’呢?就是整个画面的整体性和完整度;然而许多同学都去追逐画面里的‘芝麻’了:在整体的大色块都还没有完全完成的情况下,就开始对画面中的某一个物体一昧地单独深入塑造。”


宋明涯顿了顿,接着说:“各位要清楚考试的时间是有限的,要在仅仅三小时之内抓住最有效的基本分,最稳妥的方式就是先把画面画完整。而深入塑造物体这个环节,则是必须在先保证基础分数的前提上,才再与其他选手拉开分数差距的‘芝麻’。在艺考中,只有兼顾‘芝麻’与‘西瓜’,才是斩获高分的秘诀。”


宋明涯的点评通俗又精准,若不是他的一席话,莫子希都还没发现自己的确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对画面主体物:深色陶罐的刻画上。虽说这个陶罐也只是才刚半吊子般有模有样,但只要作者自己不说,绝对不会有人知道这陶罐底下的绿色不明色块是一块略带褶皱起伏的布匹、布匹旁边几个有橙有黄的圆形是本该具有立体结构的水果。一想到这一点,莫子希恨不得顺着脚下瓷砖的缝隙钻进地底去。


在这之后宋明涯所点评表扬剩下其它作业的话语,莫子希愣是一句没听进去。她的难堪很快转化为了一种愤怒:一边为刚才尖锐评价她的宋明涯而愤怒、一边为现在再无心绪集中听讲的自己而愤怒。即使她知道这是幼稚且错误的表现:宋明涯并非是在针对自己一个人,他也并不知道这张作业的作者具体是何许人也。


待所有人听讲结束离开走廊后,莫子希才跟偷东西似的默默从地上拾起自己的画作。她也想虚心接受批评,但她却是这次唯一一张被当做反面教材的作业,这叫她怎么能服气! 或许别人的画面的确值得表扬,但是难道自己就真的有差到这种程度吗?难道自己现在真真正正的每晚的坚持和努力,就真的毫无用处吗?老天爷啊!


可惜莫子希从来不是相信老天爷的人。很久之前她就意识到,向虚无的神明祈祷是最无用处的,真正帮助过她的从来不是什么上天,而是实实在在陪伴在自己身边的所爱之人。因此,莫子希的努力不是为了证明给神明,而是为了能给正为自己付出着爱的人一个更有价值的回报。此时此刻,她也并未把见成效的希望寄托于上天,她仍然相信为了爱自己的人而奋斗的信念是最纯粹且最有力量的。


“我们快回教室吧?”还在不远处等待着莫子希的班桦匆匆提醒道。莫子希缓缓站起身,点点头。她悄悄地暗自握紧了拳头,把疑虑和期许都攥进沸腾的血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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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去询问寻青画室里的学生对授课老师们的看法,相信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学生们都会对宋明涯和甘恬做出较高的评价——可秦岸山所收获的风评就与另两人大相径庭了。


“从去年的时候我就一直看不惯他,”潘泉坐在寝室桌前不悦地说,“虽然秦岸山的确画得好也教得好,但是他难道就不能对学生友好一点吗?平时凶巴巴的也就算了,去年一整年他来主动给我改画的次数我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莫子希独坐在床帘里,没有吱声。她所遭遇的情况与潘泉和其他大多数同学都并不相同:无论是她挨过秦岸山那几板子的之前还是之后,他都常常来修改指导自己的画面,并不吝啬。因此,莫子希对他并不至于讨厌,更多地是感到感激和疑惑。为什么会有区别、又为什么会是自己?很快,这个疑问的答案就有了一个模糊的推测。


“你来寻青之前画的那张征稿,我印象很深啊。”八月下旬的一节素描课上,秦岸山一边熟练地修改着莫子希的素描人像随堂练习,一边轻轻地说道。“你自己现在还记得当时的征稿主题是什么吗?”


莫子希站在自己的座位后瞪大了双眼,视线从秦岸山的手上转移到了他的后脑勺处。她赶忙回答道:“我记得的,是要画‘雨’。”


虽说莫子希很迅速地回忆起了当时的主题要求,但她回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自己那张让秦岸山“印象深刻”的画作的具体内容。莫子希并没有像大多数人一样选择直接画瓢泼的雨幕或是暗沉的天空,而是画了一块路边的纸质广告立牌。立牌上的图文都已经被水晕染得模糊不清,墨渍和坠碎的纸条向着地心引力的方向被牵引着。画中的场景并未下雨,然而这块广告牌上斑驳的杰作正是出自“雨”之手。


“你的那张画中无‘雨',却又处处是‘雨’。”语毕,秦岸山停了笔下的动作,侧过头来接着说,“虽说画技还比较青涩,但你很有想法啊!好好加油,努力考上美院的设计类专业吧。”


莫子希受宠若惊。更令她讶异的是,此时看着自己的秦岸山的眼神并不像是从前那样寒冷彻骨,而是有了一丝温度的赞许和欣慰。莫子希对秦岸山曾经的恐惧仿若一块坚冰,从这一刻起,这块沉重坚硬的冰石开始缓缓融化。


莫子希刚想向秦岸山回报一个感激的笑容,对方的下一句话就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小宋老师跟我说,你每晚都在教室里加练到很晚啊。你有想法是好事,但是可千万别用在这种浪费时间和精力的事情上哦!”


顷刻下,莫子希的感谢之情又立马沦落于讪笑之间了。又是宋明涯!他明知道秦岸山不支持学生晚课后加练,为什么还要把自己的安排拿去告状?她才刚解决秦岸山这边的疑惑,另一个人怎么就又出来搅局了!莫子希忿忿不平地想着:等有合适的机会,她一定要去找宋明涯,把自己画里画外的所有问题一起向他问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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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已近尾声,但巴城的夜却丝毫没有消火的意思。室外仍是闷热难耐,只有走进制着冷的室内的一瞬间才会感到些许解放。只可惜在室内稍作久留之后便又会感到飕冷,于是只得不断重复由外到内、由内至外的转化。这里没有能够长久依留的港湾。


已是八月底,第二次月考在即了。每天晚课下课后,前往办公室找老师们咨询自身画面问题的学生越来越多,因此当莫子希晚上拎着作业想去请教宋明涯时,他和其他老师的周围都早已围满了不少的同学。万幸的是,莫子希知道宋明涯每天要到很晚才会离开画室,因此,她很快就找到了问询的机会。


当莫子希结束自己的晚间自习后走入办公室时,房间内已经只剩下宋明涯一个人。听到有人的脚步声,正坐在沙发上的他抬起头来。“是你啊。”宋明涯先开了口,“我的教师卡不知道被不小心被落在什么地方了,所以最近没能帮你调成空调,很抱歉啊。有什么事吗?”


对于他的这句话,莫子希可不敢恭维。自上次阳台偶遇后有了调节空调温度的约定之后,宋明涯顶多只坚持守约了几天,以至于莫子希最近的晚间自习都是把自己的座位挪到室内室外的温度交接处才勉强坚持下去的。现在又是夜晚、又是单独两个人,看见她的脸之后,宋明涯才倒是想起来解释自己的失约了。可谁知道他的解释又是否只是借口呢?此刻莫子希甚至怀疑,或许宋明涯甚至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没有记住。


“有些问题想要问……请教一下你。”莫子希走到他身边,双手递上上次被点名批评的那张作业。为了避免被宋明涯认出来,她已经提前裁掉了写着自己标识的白边。“上次点评的时候我的作业没有被移出去,所以现在想来单独听听你的建议。”


宋明涯接过莫子希手中的画仔细端详起来。不一会儿,他露出了一丝极不明显的笑容,莫子希并未察觉。宋明涯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示意莫子希坐到他身边。


“你这张作业跟我上次拿出去举例的那一张的问题很相似啊。主体物刻画占用了太多时间,其它物体的刻画也应该继续跟进才对。”


莫子希并不服气。难道就半点可取之处都没有吗?她刚想问得更加直白些,就听见宋明涯说,“不过其实你这张画,有一个比大多数同学都做得要好的地方。”莫子希喜出望外:“真的!是什么?”


宋明涯笑了笑,对莫子希说:“你先站起来。”莫子希照做后,他把画平放在沙发上,示意莫子希站远一点。他接着说:“其实除去先把画面画完整以外,考试中抓住基本分的另一个秘诀就是:把色调画好看。整张画面中不同色彩的和谐程度,最终也决定了你分数的和谐程度。”宋明涯抬眸看向莫子希,认真地补充道:“从远处就能看出来,你这张画的大关系和整体色调其实都是处理得很不错的。”


莫子希心中雀跃,同时也又多了一丝嗔怪:当时点评的时候怎么不说这句话,害得自己耿耿于怀了这么久!可是当她的视线从自己的画上转移到宋明涯双眼的一瞬间,她的嗔怪就立马蒸腾于眼底了。宋明涯那双深棕色的眼眸中仍如莫子希初见那样酝酿着深海,这海中并非是水,而是;这酒也并非是烈酒,而是初饮时无味、而后愈发浓郁的酒。不知是在什么时候,莫子希竟有些醉了。


受这股酒劲的影响,莫子希没想到自己居然真诚地道谢了。“谢谢宋老师。”她干巴巴地说。


宋明涯眯了眯笑眼,挪开了相接的目光。“这样一想起来,除去你之外,你们贰组其他同学的色感基础好像都比较薄弱啊。”他思索了一会儿接着说,“看来我得专程为你们贰组开一次大关系色调的专题课了。”语毕,宋明涯拿起莫子希的作业,从沙发上站起身,信步朝着她走来。


“到时候,你这张画就当作范本放到旁边吧。”宋明涯拿着莫子希的作业在她的跟前晃了晃,莫子希注视着宋明涯眸中的深海,他笑眯眯的眼底仍然空洞莫测,从这片海底中散发出的光芒也正晃晃悠悠的。醉醺醺的莫子希的心不知为何也跟着一齐晃悠起来,好不安宁。


“这张作业就先放在我这里好了,莫子希同学。”听到宋明涯提及自己的名字,莫子希才一下子醒了酒。这下她才有了即将做全组同学榜样的实感,于是连忙回应道:“没问题的!”她的心跳莫名地得很厉害、头也晕乎乎的,莫子希知道自己不能再泡在办公室这间酒窖里了。于是,她在又重复了一遍“谢谢宋老师”之后,就逃似地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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