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子希篇（十一）
经过这一个多月的朝夕相处，莫子希对寻青画室的几位老师有了更多一些的了解。譬如秦岸山：据甘恬有一次上课时的八卦说，当年秦老师第一次考清华美院时落了榜，后来他的家人以“再考不上清华就和当时高中交往的同班女朋友分手”相威胁，于是第二年，秦岸山以全国排名第七的高分被清美雕塑系顺利录取。而秦岸山当年的女友，现如今也早已成为了他的妻子。
“你们秦老师当年毕业后放弃了原本可以留在北京工作的机会，专程回到巴城，以便更好地陪在他老婆身边呢！”甘恬说的话可信度是极高的，因为原来她自己就是从前秦岸山教过的首届学生、寻青画室多年前的老学员。在当年教学团队的指导下，甘恬不仅成为了2015年巴城联考速写单科状元，之后还以优秀的全国排名考入了中央美术学院，而后又在日本就读了一年研究生。硕士毕业之后，甘恬拒绝了大厂公司的原画师岗位邀请，选择回到了寻青画室、做一名考前集训教师。用她自己的话来解释这一选择，就是“这是唯一报答寻青恩情的方式”。
班桦似乎对甘恬说的任何话都深信不疑。“恬姐说得没错，上次我去办公室里拿手机的时候，看见有个学生在找老秦借钱，你知道他回了句什么吗？”班桦悄悄凑到莫子希耳边，鬼鬼祟祟地说，“他居然对那人说：‘我身上有的钱不多，都放在老婆那里了’。”
莫子希听罢，瞪大眼睛笑起来。要不是听了甘恬和班桦的描述，莫子希完全无法把平日在教室里雷厉风行的秦岸山和现在心目中这个温柔乖顺的“妻管严”联系起来。想想也是，但凡哪天的晚课不是上素描这一科，秦岸山下午最后一节课下班后都会准时离校，从不多耽误一秒回家陪伴妻子的时间。在莫子希的心目中，秦岸山已经成为了好男人形象的代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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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对甘恬和秦岸山的了解程度都逐渐深厚了一些，那宋明涯这个人在莫子希的资料库里还属于只有薄薄一层纸的状态，甚至纸上写下的字体还只有他一个人才能读懂。即使那晚在阳台偶遇，这张纸上也就仅仅只多添上了两三行而已。
周末的一个深夜，莫子希练习完毕回到寝室后，发现潘泉和唐羽柔正围着手机兴奋地讨论着些什么。莫子希正纳闷两人为何今天这么晚了还未睡下，潘泉一看见她走进门，就兴奋地朝自己招起手来。“莫子希，你快来！快看看我和唐羽柔扒出了什么好东西！”
莫子希凑到手机前，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昵称叫“日音_926”的微博账号主页。在往下草草翻阅了一小会儿之后，她轻声惊叫起来——这两人不知从哪里找出了宋明涯的社交账号！莫子希一下子从唐羽柔手里勾出手机，脸几乎快要贴到屏幕上。“咱们也还没翻完呢，让我们也看看呀！”唐羽柔和潘泉一边叫着，一边也跟着凑了上来。
宋明涯最新的一条微博更新在一个月之前。“毕业了。”短短三个字，配上一张欢乐的毕业合照。莫子希显得有些贪婪地将图片双指放大，在人群中寻找起宋明涯的脸来。“在这里！第二排左边第二个。”潘泉把照片扒拉到左侧去，飞快地说。
真是奇怪，即使是在拍毕业照这样合家欢的时刻，宋明涯的脸上仍然是挂着他那副遥远空洞的笑容，好像所有的欢乐都只是融进了他的肌肤，但并未消解进他的灵魂。这个人温和的表象下到底有什么缄默的汹涌？莫子希沉思着。
不过潘泉和唐羽柔似乎没有在意那么多。“最前面的我们刚刚都已经看过了，快快，继续往下翻翻！”潘泉急急忙忙地指挥着莫子希。“欸，右边这里有个按时间筛选的功能，咱们干脆直接从最早的开始看好了。”唐羽柔建议道。
宋明涯的微博似乎只是在当做日常记事簿使用，点赞评论和关注几乎都寥寥无几。将时间轴划至最下方，他的第一条微博发表于2015年7月。
“幸亏中考考得不错，我终于有手机了！虽然是姐姐以前用过的，但我无所谓，因为我总算能上网冲浪了[ 呲牙 ][ 呲牙 ][ 庆祝 ]”
身旁的潘泉和唐羽柔发出了巨大的笑声。“七年前！中考！他这时候才多大呀，顶多十五六岁吧？”唐羽柔哈哈笑着打趣道，“‘上网冲浪’！真是没想到，平时这么严肃的宋老师竟然也有过幼稚的时候。”
莫子希也跟着一起笑起来。的确，宋明涯这一个多月以来都是以一种云淡风轻的疏离感示人的。如此说来，暗地里的偷窥的确算不上高尚，但莫子希尝到了八卦的乐趣：能偷偷捕捉到一个人身上的反差感，无疑也是了解他的一种方式。更何况，潘泉和唐羽柔应该也是不小心找出这个账号的才对。
不需要提醒，莫子希继续往后翻了下去。刚上高中的宋明涯发博次数不多，大多都是些吐槽作业和学校的内容。偶尔，宋明涯会发几张自己的自拍，与现在不同的是，那时候的他还是一个青涩的少年，留着十分普通的寸头；但这样一来，反而更能衬出他眉眼间初具雏形的优越。看来他知道自己长了一双特别的眼睛。
“她们说得对，宋明涯长得真挺好看的，下半张脸和气质有点像我看到过的一个韩国男爱豆，好像是叫金什么奎来着……记不太清了，我平时不追星。”唐羽柔在身旁嘀嘀咕咕。莫子希一边听着、一边继续了浏览。
刚翻到下一条，潘泉手机的铃声就突然响了起来。“哎呀，真是不好意思，是我男朋友打电话来了。”她咯咯笑起来，顺势将自己的手机从莫子希手里掏走了。“我说，你俩也早点洗洗睡吧！我要上床去煲电话粥了。”
“唉，真是可惜，刚看得起劲呢！”唐羽柔伸伸懒腰、啧啧嘴说。“我也去床上躺着好了。”
洗漱完毕后，莫子希也藏进了被窝里。与正在大声打着电话和看着电视剧的两位室友不同，她的八卦之心仍然砰砰作响。于是，她独自打开手机、戴上耳机，搜索出宋明涯的微博主页，继续往后看了下去。
直到2017年，宋明涯的微博内容突然转变了画风。
“被北京那边的老师选去集训了，如果联考之前就去外地，就只能把希望全寄托在校考上了。本来爸妈不让我去，说是太费钱；但是姐姐打电话来一定要我去，她说以我的能力一定能考上央美。可是就算我考上了美院，那么贵的学费，让爸妈独自承担我肯定也会愧疚的吧！有时候真羡慕姐姐，要是我也能像她一样考上985大学、多为家里省点钱就好了。”
这段文字的信息量太大，莫子希眨巴了好几下眼睛才全盘接收。她的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愧疚感，就好像是不小心翻开了他人的日记本似的不自在。她没想到会以这种直接的方式了解到宋明涯如此隐秘的角落。这样看来，宋明涯的家境并不优渥；可他如今已从优秀的大学毕业、也找到了十分体面的工作，为何他的微小的眼神里却还是一片广袤的寂寥？
莫子希锁上手机，注视着天花板思索着。她还要再继续看下去吗？此时此刻，莫子希对宋明涯这本书已不仅仅只是好奇，她更想从一字一句中抽丝剥茧出他忧郁的根源，让他从其之中脱离出来。但莫子希很快被自己这天真的想法逗笑了。一个连自己都接应不暇的人，要如何去分担他人的痛苦呢？可是，莫子希真诚地希望能有报答宋明涯对自己的关照的机会：她盼望着他某一天能露出发自真心的笑容。
纠结再三，莫子希还是继续往后读了下去。去北京集训后，宋明涯的发博时间几乎就全挪至了周末。在他许多幅令人惊叹的画作之间，有一条微博吸引了莫子希的注意。
“每次下课她从自己座位上起身的时候都会眯起眼睛笑，只要一看见她，我一整天的劳累就一扫而空了。”
莫子希的脸颊悄悄地发起烫来。以前在虹华中学时，她就总能敏锐地捕捉到身边人情感的暗蓄。此刻，穿越过时光的桎梏，她从宋明涯的文字中读出了心跳的节奏。莫子希都还未来得及为这场少年间青涩的情愫而动容，紧接着的下一条微博就浇灭了她的企盼。
“没用的。现在这种时候，我的时间和精力都被锢紧了，如果坠入爱河，只会把我好不容易穿上的盔甲泡软。这样是不明智的。作为惩罚，今晚就再多练几张速写吧。”
莫子希的心跳哽在了喉咙里。宋明涯说得没错，集训期间除了全身心一张接一张地画画，每个人都别无选择。莫子希意识到，无论是过去的宋明涯、还是现在的自己和其他人，只要是身处于艺考的洪流之中，每一个人就都是这样过来的。这句话听起来似乎很占理，但“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就代表这是正确的吗？莫子希知道这个问题只能初窥门径，身为笼中鸟的她无法更多地深入思考，这除了带来个人的痛苦之外，不会起到任何作用和改变。
不过稍稍为莫子希带来宽慰的是，她似乎知晓了宋明涯愿意帮助自己的缘由：原来曾经的他也同如今的她一样，是晚间自习的忠实实践者；甚至，他们都是为了逃避难以自制的爱或恨而停留在了忙碌里。现在，她迫切地想要知道宋明涯这份忙碌所带来的回报和结局，于是，她接着往后翻了下去。
从集训刚开始到联考前，宋明涯的画面效果和成绩都逐步高升，但他的快乐也肉眼可见地逐渐黯淡下去。正如宋明涯自己一开始所预料的，他并没有在巴城的联考中取得太理想的成绩：虽然在莫子希看来，能在全市十几万考生中排到七千名左右已经是非常厉害的水平，更何况宋明涯一直接受的还是其它省市的绘画风格培训。翻年一月，宋明涯参加了霍柳美术学院的校考。
“没想到这几个月来唯一一次回家居然是因为要回巴城考霍美。希望我能拿到合格证！马上就要去参加中央美术学院的考试了，霍美虽然也是全国八大美院之一，但毕竟我已经在巴城生长了那么多年，大学四年我还是想出去看看。总之加油吧！”
接下来的近两个月，宋明涯的微博陷入了沉寂。直到三月初央美校考结束后，他才上线汇报消息。
“这次考试是我有史以来状态最好的一次。我现在只需要回到学校、在高考前的最后三个月里好好把落下的文化课抓起来就OK了。我相信，北京就在未来的不远处等待着我了！”
莫子希原本还在因宋明涯的历程而热血沸腾，可是她很快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以今时回望过去不难得知，宋明涯最终并没有考上中央美术学院。宋明涯的文化成绩基础并不差，看来他并未通过央美的校考。莫子希突然感到一阵恐慌：像宋明涯这样高水平的考生甚至是用自己“最好的状态”参加了考试，却都并未取得成果，更何况是画技平平的自己呢？果然，艺考是极其残酷的，宋明涯难道是因为画得不够好才与央美失之交臂的吗？显然不是的，考生的分数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阅卷老师对画面的主观好恶程度。在这片以笔锋为刀锋的战场上，考运也成为了实力的一部分。
“大学生活是什么样的呢？从前听姐姐说，她经常和同寝室的同学们趁着没课的时候就去学校附近遛弯，周末的时候甚至还能去别的城市里逛逛。总而言之，大学比起高中一定会轻松不少吧，至少可支配的自由时间和金钱都更充裕了。姐姐现在已经留在杭州工作了，我也不能松懈啊！虽然留在了巴城上学，但主城区好多繁华的地方我都还没去过呢。各个领域能探索的新地方都有太多太多，老实说，我真的很期待。”
万幸的是，宋明涯最终以全市第一名的优异成绩成功考入了霍柳美术学院油画系。据莫子希了解，这是霍美最王牌的专业之一。但她很快又发现了异常：原本大一入学霍美后还充满活力的宋明涯，自2020年开始后便停止了一切更新，上一条微博结束后，就直接跳跃到了他毕业的时刻。莫子希心中回响起一个仍是正在进行时的词汇——疫情。看来，之后的一切与他期望中的生活全然不同：宋明涯被迫被局限在校园内的生活占据了他大学生涯的整整四分之三。
莫子希感受到一股剧烈的压抑感。她点开宋明涯时隔三年后最后一条微博上的毕业照，发现其实空洞的笑容不止出现在他一个人的脸上：仔细观察，照片上的每个人都只是在勉强地牵动着嘴角而已。这样的笑容，未来是否也会复制在自己的脸上？
莫子希不寒而栗，她猛地锁上手机。已经将艺考这条路走完的宋明涯是一扇窗，莫子希能从其之中窥见一点点属于自己的未来；可她现在隐隐约约地感知到，在这一份未来之后还有着更多更加遥远的未来——似乎人的一生就在追寻这一个接一个无法预料的未来之中苍老了、枯萎了。
莫子希拉起被子掩住脸，她没有再继续往下想的勇气了。将思绪左右摇晃只能让自己跌入深渊，现在的她早已别无选择，只能在艺考这条钢索上一条路走到黑了。
潘泉和唐羽柔不知何时已经入睡，今夜的寝室内竟然意外的安静。莫子希在这静谧之中诞生出一个自作聪慧的点子：她重新打开自己的手机，点击关注了宋明涯的微博账号——如此一来，她便不再是在偷窥他的过往了，宋明涯会收到有人已阅的通知；至少这样，莫子希的愧疚的包袱会轻上一些。无论之后他是选择清空一切、还是继续更新，但至少此时此刻，宋明涯应该拥有知晓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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