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夏

莫子希篇(九)

  

​秦岸山走到莫子希的座位后,重重地往她肩膀上一拍。莫子希刚打到一半的哈欠只得被吓得一下子缩了回去。

 

​“你最近这周是怎么回事?每天上课哈欠连天,晚上都玩什么去了?”秦岸山劈头盖脸地低声发问一番。

 

​哎,真是哑巴吃黄连啊——她总不可能直接回答“是我的好室友每晚呼噜震天响”吧!莫子希还真是有苦说不出:自己本来每晚晚课下课后就会继续留在教室、再自发追加练习两个小时左右,等回到寝室时已是将近凌晨一点。一般这个时候,梁文佳还在别的朋友的寝室里玩耍,而潘泉和唐羽柔则是在寝室里吃着夜宵聊着天。第二天早课的时间是八点半,唯一一个真正操劳一整天后的莫子希好不容易倒床上后,原本还能睡上将近七个小时;只可惜不一会儿来自潘泉的“小夜曲”就会准时响起,如此一来,莫子希本就珍贵的睡眠时间就只能剩下五六个小时了。

 

​于是,她只好挑挑拣拣着回答:“没有,我只是晚上下课之后在教室里多画了会儿。”

 

​秦岸山重重叹出一口气,把声音提高了点,以至于全班都能听见。“各位,熬夜画画除了耽误你的睡眠时间以外,基本上是没有任何作用的!”他在最后一排来回踱着步,用一种既像是在跟莫子希说话、又像是在告诫全班的语气继续说道,“如果是继续用这种状态迎接即将到来的第一次月考的话,到时候难看的可不仅仅是你的黑眼圈,更是你的分数了。”

 

第一次月考!莫子希叫苦不迭。偷颜料的凶手还没落网,下一件麻烦事又赶上趟了。“月考!”同学们都低声议论起来,班桦也在身旁开始哀嚎道:“集训这就有一个月了?!这也太快了吧——完了完了,我感觉我什么都还没学好呢……”

 

​说来也快,七月就这样转瞬即逝了。与班桦不同,莫子希相信此刻的她并不需要暗自神伤些什么:这将近一个月以来,排除开周末休息的时间之外,自己每一天都坚持进行了晚间自习;虽说这两个多小时是以一种休息、画画各自参半的安排模式度过的,但至少——至少自己是画了嘛!

 

​想到这儿,莫子希为自己的矛盾感到懊恼。心中那一方最后一点点的乐土,就是每天晚上加练的时候偷偷用自己藏起来的MP3听会儿音乐、发发呆:努力是应该的,但该不会真的需要努力到那种“除了画画以外的所有窗外事都两耳不闻”的程度吧

 

​“你说,这第一次咱们会考啥啊?我还一点儿都没复习过呢!”班桦搡搡莫子希,把她的思绪拉回了教室中。

 

​仿佛是为了回答班桦的疑问,秦岸山开口说道:“这次我们素描这一科会考静物,静物素描是人物素描的基础;这也会是你们集训期间唯一一次在素描上把静物作为考核。”

 

​班桦听罢,继续哀嚎起来。不过莫子希哀嚎的却另有其他:比起从前还算有过基础的素描和速写,她更担心才刚刚接触一周多的色彩。

 

​到时候可千万别“画上有彩、脸上却无光”啊!莫子希无奈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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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做从前,莫子希一直以为偏科的情况只会出现在文化课的学习中:就像是数学优秀、语文稍弱的董思妍和语文优秀、数学极弱的自己。可是当此刻的莫子希看到自己和班桦手中手机上的月考成绩单时,她才彻底明白了“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的道理。

 

​“我的速写和另外两科的分数也差得太远了吧!”班桦哭丧着说。好像是只知道自己的分数还不够满足似的,她冷不丁地把脑袋凑到莫子希的手机前。

 

​莫子希没来得及反应、也完全没有反应她的心情——虽然她早有预感到色彩考试的分数不会太高,可她实在是没有料到,自己的色彩分数竟然真的低到了这种程度:69分!

 

​“唉——大家的色彩都这么低啊。”班桦叹气道。莫子希趁机偷瞄了一眼班桦的手机界面:她的色彩和素描明明就有71分嘛!虽然说自己只比她低了两分,但她觉得这种“差一分就上一档”的感觉,甚至比考零光蛋还难受。更难受的是,她注意到班桦的速写竟然考了76分:对于才开始集训的应届生来说,这已经算是挺高的分数了。

 

​再低头看看自己的成绩单,除开刺眼的色彩以外,另外两科素描和速写的分数还算得上勉勉强强:74分和72分。

 

​三分,总分差三分!不得不承认的是,班桦的速写天赋的确很高,每次速写课大家围成一圈互相写生的时候,她总是画得又快又好、线条干净利落。甘恬老师常常用班桦的画来给全班同学当范本。即使如此,莫子希仍然感到十分委屈:明明自己才是更努力的那个人呀!

 

​然而这句话刚一蹦出脑海,莫子希就感到一种可怖的顿悟感。没错,事实确实如此:艺考集训,真的需要努力到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画圣贤画”的程度

 

​这天之后,莫子希的晚间自习仍在继续、她也仍在自习时享受音乐;但从此以后,她彻底放弃了一切发呆偷懒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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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子希刚下电梯,就听见三楼走廊传来远远的喧哗声。她越靠近0313,吵闹的声音就越大,于是她的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她刚想赶紧冲回寝室看看情况,就被一个尖锐的女声吓得愣在了原地。

 

​“谁允许你把我卷子给弄花的?!你知不知道我这张画的含金量啊?我的卷子可是要被当做月考高分卷来存档的!”潘泉朝梁文佳尖叫着,像只发了狂的巨兽。

 

​“我都说了我不是故意的!” 梁文佳紧攥着拳头,憋得泪光闪闪。“我只是为了放东西把你的画往旁边挪了一下!桌子上不知道哪里来的一滩油,我昨天明明才做了清洁……”似乎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她才颤抖着坚定地继续反击道:“我倒觉得有可能是你自己吃夜宵的时候撒桌上的呢!”

 

​潘泉一听见这句话,好像被什么给击中了似的。 “你在胡说些什么呀!你有证据吗?” 她拔高音调叫起来,“你天天跟男的混在一起,谁知道是不是你们偷偷在寝室用过什么奇怪的东西之后留下来的呢!”

 

​梁文佳一下子涨红了脸。这句话确实过分了!莫子希知道,那男生只是梁文佳的高中同班同学,两人只是因为是旧相识比较熟络,所以才在新的陌生环境中走得比较近罢了。同为女孩,潘泉不该说出如此恶意揣测的出格话语。此话一出,寝室内的温度瞬间降至冰点,莫子希被冷得不禁打了个寒噤。

 

​只见一向温和的梁文佳朝潘泉冲了过去,一把将她手中的卷子扯了过来,还没等对方做出反应,就将其撕了个粉碎。“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怎么这样说?!”她终于还是哭喊出来,想要拉扯住对方。可她小小的身躯哪能牵制住潘泉?后者只挣扎了两下就甩开了她的手,甚至没花多少力气,就把梁文佳狠狠地推倒在一旁。

 

​“你没事吧!”莫子希赶紧上前扶住她。梁文佳啜泣着摇摇头,眼睛仍死死地瞪着潘泉。没等梁文佳开口,潘泉看着满地被撕碎的纸片,怒吼起来。“你这个疯子!你、你竟敢撕掉我的画!!你——”她大口喘着气,环顾四周后,将目光锁定在靠近门口的四人共用大衣柜上。紧接着,她三踏两步冲至衣柜前,一把拉开柜门,开始一件一件地扯下梁文佳的衣物,随后一下一下地扔出寝室。“你给我滚出这个寝室,滚出去!”

 

​梁文佳猛地挣脱出莫子希的怀抱,尖叫着扑了上去。很快地,两人扭打成一团,寝室内充满了嘶吼的声音。0313内的温度在她们嘈杂的哭喊声中又极速的沸腾起来,莫子希在这冰火两重天下无助地愣在原地,张着嘴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她急得直想哭。

 

​就在此时,一阵巨大的、连续的东西掉落的声音从衣柜处传来。潘泉和梁文佳停止了拉扯,莫子希也抬头侧目,三人同时朝衣柜的方向看去。

 

​是颜料。红的、蓝的、绿的,还未撕开的许多格颜料哗啦啦从一堆衣物中洒落出来。莫子希原本还一片混沌的大脑一瞬间清醒过来——衣柜里为什么无缘无故会出现颜料?潘泉丢出这么多衣物后它们才掉落出来,这只能说明一个事实:颜料是被人刻意藏起来的。

 

​“……这谁的?你的?”潘泉冷静下来,喘着气问莫子希。

 

​莫子希紧盯着衣柜,没有正面回答潘泉的问题。这的确是自己丢失的颜料!衣柜是四人共用的,看来偷颜料的凶手就在她的三位室友之间了——但沉下心来想想,如果偷颜料的人是潘泉,那么她就不可能主动去掀开衣柜、让颜料撒出来。

 

​如果是梁文佳呢?莫子希刚推理到这里,就听见她大声地哭了起来。她冲出寝室,迅速地捡起自己被丢出去的衣物,抽泣着跑远了。

 

​潘泉走回至书桌前,狠狠地踹了一脚梁文佳的椅子,又一屁股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了。莫子希只回头瞥了潘泉一眼,就快步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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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佳蹲在电梯口哭泣着,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莫子希轻轻走上前去蹲在她身边、拍拍她的肩膀。

 

​梁文佳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谢谢你。”沉默了一小会儿后,她开口道:“……我只是想好好画画、考个好大学,为什么会遇见这些事情?”

 

​莫子希想开口说些安慰的话,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叹息。这何尝不也是她的心愿?这何尝又不是每一个人的心愿?只可惜每个人在实现这个心愿的路途上,采取了每个人不同的方式——潘泉就是更尖锐的那一种。

 

​梁文佳很快恢复了平静。她缓缓站起身,擦擦眼泪接着说:“你不用来劝我回去了,我会自己搬出去的。”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身来,抓住莫子希的双臂、看着她的双眼郑重地说:“衣柜里的颜料是你之前被偷走的吧?……以后你一定要小心她们两个!”电梯的到达声响起,见莫子希轻轻点头后,梁文佳后退两步,挤出一个带泪的生硬笑容:“保重啊。”随后,她垂着头走进了电梯,再无回应。

 

​照这样看,偷走颜料的凶手只剩下最后一个嫌疑人——那个今天为止还没有出现的人;那个当天先去教室作案、再趁自己去小卖部的时间返回寝室假装才刚到达的人。莫子希慢慢地蹲下,把头埋进双膝之中。她只感到筋疲力尽。如果她当面指认唐羽柔,她会承认吗?可就算她承认,又能带回什么呢?不过又是重复一场如同今天这样的闹剧罢了。

 

​莫子希深知自己并没有梁文佳这样爆发的勇气。她现在所拥有的底牌不但不多、还都摇摇欲坠,所以她还没有撕碎现有的一切的资本。一旦撕破脸,更多的闲言碎语、更大的心理压力只会从缝隙中喷薄而出,她并没有能够完全承受住的把握。莫子希因此绝望地意识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她现在唯一能做的,是只能拖着疲惫的步伐返回那间一片狼藉的寝室,然后再无数次机械地拿起画笔、画出无数张机械的画作。

 

​“回来了?”潘泉低头翘着二郎腿,漫不经心地问。唐羽柔仍然还没有回寝室。

 

​“嗯。”莫子希哼鸣一声,便不再说话。

 

​“要我说,梁文佳这种人滚得越远越好,免得咱们寝室粘上她的晦气。”见莫子希并无回应,潘泉又接着自顾自地说:“我那张画没让你们这些新兵蛋子学见,是你们的损失呢!没找那家伙赔钱都算是便宜她了。唉,看来只能下次月考的时候再给你们欣赏了。”

 

​莫子希几乎没听见潘泉在说些什么。她想掉眼泪,可是却仍然没有哭出来。在这里,没有什么难题和矛盾是能被“解决”的,只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且这波澜并不会在沙中风干,它仅仅只是无法再在表面上看出来而已,其只会带着令人窒息的潮湿,浸透得越来越深,直到某日某时回想起的时候,才会浇透人的全身。

 

​莫子希只能爬上床,把自己埋进沉闷的被窝里。或许,唯一能远离和忽略这些无聊琐事的方法,就是让自己“忙起来”。因此,她只得强迫自己又开始思考“明天要怎样继续精进画面”的问题了。很快地,她沉入了深不见底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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